摘要:發(fā)生在拆遷簽約現(xiàn)場的巧家爆炸案,無論當?shù)鼐饺绾闻忉屌c拆遷無關(guān),仍然無法打消彌漫在百姓心目中的不信任。對于這個西南小縣城來說,征地拆遷、加速城鎮(zhèn)化是為數(shù)不多的發(fā)展路徑之一;而對于以打零工為生的青年趙登用來說,生命就像一粒塵埃,只在最后消逝時方才曇花一現(xiàn)。
爆炸,最后的清晨
海拔840米的巧家縣城,夾在金沙江和大山之間,清晨吹過短暫的涼風(fēng)之后,一旦太陽爬上山頭,就變成30多攝氏度的熱鍋。
5月10日,清晨7點,26歲的青年趙登用從他的出租屋出發(fā)了,騎著那輛嶄新的黃色銀翔牌摩托車,照例來到紅衛(wèi)街燈塔下,這里是縣城唯一一個打零工者聚集的勞務(wù)市場。在過去的兩年多時間里,除去偶爾回老家的時間,他幾乎每天早晨7點鐘準時出現(xiàn)在這里,一直到天黑才回出租屋。
差不多同時,30歲的婦女冉祎也出門了。她的家在縣郊的迤博村六組,門前是一片剛剛平整過的土地,不久的將來,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商會在這里建起新的小區(qū)。長年的操勞,讓冉祎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很多,額頭已經(jīng)有了深深的皺紋。她在距離勞務(wù)市場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家小飯館,丈夫李維友告訴我們,平日里妻子總是早早出門去菜市場購置一天的菜料。這一天,冉祎吩咐了別人去買,她著急去縣城另一側(cè)的花橋社區(qū)排隊,等待工作人員上班后簽署房屋拆遷補償協(xié)議。
趙登用死后留下18歲的妻子曾建花和不到2歲的兒子
花橋社區(qū)居委會在縣城偏僻的角落里,以前曾是消防大隊的院子,后來巧家縣城規(guī)劃區(qū)土地與房屋征收補償安置指揮部在這里設(shè)了一個工作站。5月10日,是迤博村最后一批房屋被征收戶簽補償協(xié)議的第一天,在這之前,迤博村已經(jīng)有兩批村民簽署了這份協(xié)議。一位六組村民向我們回憶,按照指揮部的說法,5月15日是最后的期限,再不簽協(xié)議就會強行拆遷?!把鄢蛑呀?jīng)板上釘釘了,還不如早去簽了拉倒?!庇械拇迕駷榱双@得一點獎勵,甚至忙活著在前一天搬空了家里的東西,只等協(xié)議一簽,推土機進場。
8點鐘不到,在縣國土局地質(zhì)環(huán)境股上班的劉明也趕到了花橋社區(qū)。等他把便民服務(wù)大廳里的兩張桌子擦干凈擺好的時候,同事胡宗玉和張迎波也來了,他們都是被工作站臨時借調(diào)過來幫忙,第一天來這里上班,主要負責在一樓的大廳為前來排隊的村民編號。
直到這時,趙登用、劉明以及冉祎,并沒有任何命運的交集。
7點半左右,趙登用等來了第一個活兒,一位姓馬的老板過來叫走了他和另外3名工友。其中一位工友林國財向我們回憶,那天馬老板的活兒是把黃硫裝上車,可是最后價錢沒有談攏,四人又回到了燈塔下繼續(xù)等活,時間大約在8點30分。
在家里接到妻子打來電話的時候,李維友刻意看了看表,也是8點30分。冉祎讓他趕緊騎摩托車趕到花橋社區(qū)簽字,拆遷協(xié)議上的戶主是李維友的名字。
幾乎同時,在燈塔下等活的林國財看到一個40歲左右的男子從坡下走上來,他背一個牛仔質(zhì)地的雙肩包,想搭趙登用的摩托車去花橋。沒有零活干的間隙,趙登用也會抽空做些載人的活兒。男子提出車費3元,趙登用不愿去。價錢沒談成,男子背包向前走去,走出沒多遠,趙登用喊了句“5塊錢送你去”。男子停下,趙登用發(fā)動摩托車騎過去,男子跳上車,兩人往花橋方向開去。
這是趙登用留給工友們最后的背影。不止一人向我們回憶,當時趙登用只穿了一件淺綠色軍用襯衣,并沒有穿深色外套。
太陽越來越毒辣,穿一件籃球背心的劉明,坐在桌子后面不停地擦汗。胡宗玉坐在中間,右手邊是劉明,左手邊是張迎波。來簽協(xié)議的村民陸續(xù)多起來,院子里零零散散聚集了六七十人,他們先在一樓的桌子前編完號,然后以三戶一組上到二樓會議室簽字。
李維友趕到時,冉祎已經(jīng)排在了桌子前,他們家的編號是13號。除了李維友夫婦,這時候,桌子前還有幾個人:62歲的鄧國英,她是李維友的嫂子,背上還背了1歲多的小孫子;唐天榮,鄧國英家的上門女婿,也就是那個小男孩的父親,25歲。他們家排到的號碼是14號。劉明他們告訴李維友,再等一戶家庭,三家一起上樓去簽協(xié)議。也許是覺得簽協(xié)議算件大事,唐天榮這天早晨特意穿了一件干凈的白色短袖襯衣,還裝了一包平日里舍不得抽的玉溪煙。他抽出三根分給桌子后面的劉明、胡宗玉和張迎波,雖然大家都不認識,但香煙架起了橋梁,大伙邊抽煙邊隨便吹著牛皮。
時間就定格在9點鐘前后的這幾分鐘。公安局提供的現(xiàn)場監(jiān)控錄像,展現(xiàn)了趙登用的部分活動軌跡。5月18日下午,在巧家縣委宣傳部的會議室里,我們反復(fù)、仔細地又觀看了幾遍這些視頻資料。
趙登用最早出現(xiàn)在鏡頭里的時間是8點59分18秒。四號攝像頭的記錄顯示,趙登用里面還穿著那件軍綠色襯衣,外面卻多了一件深色外套,有點類似帶帽子的運動服。敞著懷,沒有拉拉鏈,左側(cè)衣領(lǐng)外翻,差不多露出整個左上臂,左手縮在袖子里,右手則放在胸前,隨意地拉著雙肩包的一根包袋。趙登用的步伐奇特,走路像是輕飄飄地踮著腳后跟,不急不慌,并不像是徑直來找人或辦事的樣子。8點59分33秒,趙登用走出監(jiān)控范圍,9點零38秒左右,他又連續(xù)兩次出現(xiàn)在屏幕右下角,轉(zhuǎn)身的時候,他后背的雙肩包完全暴露在鏡頭之下——深色,從包內(nèi)物品的輪廓大致可以判斷,是一方形物品。
與此同時,一號攝像頭也做了同步記錄。從8點59分18秒至9點3分,趙登用背著雙肩包在大廳前的水泥路上來回徘徊,至少轉(zhuǎn)了兩圈。其間,他沒有與人交談,沒有接打電話,有點漫無目的,又有點心神不寧。左側(cè)拉下來的外套一直沒有提上去,左手也一直沒有暴露在視線之內(nèi)。
9點4分6秒,趙登用緩步走上了便民服務(wù)大廳的臺階,在邁向第二個臺階前,趙登用一只腳踏在第一臺階上,遲疑了足足三四秒鐘。然后,他站到了大廳的墻角處,從位置上推斷,也就是劉明他們登記編號的桌子前,身子被墻壁遮擋,只露一個雙肩包在鏡頭中。
時間仿佛凝固了。趙登用的右手邊,可以看見背著小孫子的鄧國英和穿著白襯衣的唐天榮,唐的前面就是冉祎夫婦……9點4分39秒,一團白色耀眼的強光,黑屏,爆炸了。
劉明記得,唐天榮給的那支玉溪煙還沒抽完,就失去了知覺?!耙宦暣囗懀讼駛€皮球一樣被重重摔了出去?!碧稍谇杉铱h人民醫(yī)院的病床上,劉明邊向我們回憶邊一個勁兒地抽煙,他解釋說是為了緩解緊張和恐懼,直到現(xiàn)在如果病房的門關(guān)重了還會嚇一哆嗦。50歲的劉明當過兵,當年還曾上過對越自衛(wèi)反擊戰(zhàn)前線。他很快回過神來,憑著一股子猛勁兒,一骨碌爬下了臺階,“害怕有連環(huán)彈啊”。
李維友掙扎著坐起來,腦子里嗡嗡響,好像一時間世界恢復(fù)了寧靜,其實是耳膜被炸穿聽不見了。不遠處,嫂子鄧國英趴在地上,想使勁站起來卻一次次失敗,足足嘗試了兩分鐘才爬起來。背上的小孫子并沒有哭,大概是還沒有反應(yīng)過來。沒看到唐天榮,李維友拼命喊著妻子冉祎的名字,過了好一會兒,他看到了妻子,仰面躺在不遠處地上,嘴巴使勁一張一張,但卻什么也說不出來。
爬下臺階的劉明癱在花壇邊上,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:“桌子和凳子完全沒了,一塊木頭都不見了”,文件夾一角插進了張迎波的脖子里,胡宗玉則完全沒了知覺。更恐怖的是,開始恢復(fù)痛覺的他,伸手摸了一把臉上,竟然滿是肉屑。大廳墻壁和天花板上,散布著鮮血、肉屑和殘缺的器官;地上,一只胳膊、半條腿、兩根腳趾頭還在不停地抽搐……有人開始當場嘔吐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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