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題:退不出的貧困縣
針對國家級貧困縣帽子的“只戴不摘"現狀,在制度層面上的破題或指日可待。
全國人大農業(yè)與農村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劉振偉3月9日透露,扶貧開發(fā)法正在修訂中,新法將制定科學標準,完善貧困地區(qū)的識別機制和退出機制,防止“鉆空子"。
這意味著,建立國家級貧困縣退出機制,已經提上了日程。
近來,在這個問題上,有關方面可謂密集表態(tài)。
前不久,國務院扶貧開發(fā)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王國良表示,針對國家扶貧重點縣只進不出或進的多、出的少的現狀,要研究可行的貧困縣退出機制。
在王國良提出的“一攬子”計劃中,包括將推進降低貧困縣GDP考核權重,轉向主要考核扶貧工作的改革,并研究可行的貧困縣退出機制。
這項正在醞釀的改革,獲得了各界人士的認可。但在貧困縣的工作人員看來,想要讓貧困縣退出形成機制,似乎沒有那么容易。
“貧困縣取消GDP考核,想法雖然好,但可能治標不治本。只要市里、省里還看重GDP,貧困縣的考核就無法獨立?!焙鲜∧池毨Эh政府辦公室主任陳立無奈地告訴法治周末記者。
為入選“暗戰(zhàn)”不斷
“當初為了評上國家級貧困縣,大家都在努力,特別是處在貧困標準邊緣的縣,如果沒有過人的實力,很難爭取到貧困資格?,F在想讓大家退出去,估計沒有人愿意?!标惲⒏嬖V記者。
所謂國家級貧困縣,并不能從字面上直接理解為中國最貧窮的那部分縣,而是指國務院扶貧辦在一份名單中認可,從而能獲得從國家到地方各類財政撥款和援助的貧困縣區(qū)。
為此,國務院扶貧辦第二次擬定這份名單時,就將名稱從“國家級貧困縣”改為“國家扶貧工作重點縣”,以將關注重點從“貧困”轉移到“扶貧”上來。
不過,“貧困縣”這個詞上口又好記,在老百姓心中并未被取代。
從1986年國務院扶貧小組第一次開始制定貧困縣名單,到如今28年,這份名單總共只有四個版本。
最新的這批“國家扶貧工作重點縣”名單是2011年公布的,共有592個縣市入圍。
有關人士透露,在名單采集之初到名單公布之前,各地政府“暗戰(zhàn)”不斷。不但要確保有真實的貧困區(qū)域可供考察,還要有深厚的政府關系作為入選保障,以確保自己不會被更貧困的地區(qū)擠下去。
“當時,我們最羨慕的是黑龍江省海倫市,因為我曾經在黑龍江呆過幾年,對這個大豆之鄉(xiāng)的經濟有所耳聞,但當扶貧名單下來后,發(fā)現他們跟我們一樣身處扶貧縣,就知道這里面肯定有過巨大的努力?!标惲⒒貞浀馈?/p>
陳立口中的海倫市,正是之前以“貧困縣建億元政府大樓”震驚輿論的矛頭所指。來自海倫市政府工作報告的數據顯示,這個縣級市在“十一五”末(2010年)時,還是一個農民年人均純收入6695元,年均增速高達19.5%的小康縣。但為了獲得更多的財政救助和政策傾斜,開始把眼光瞄上國家級“貧困縣”的帽子。
記者從該市的申貧報告了解到,到2010年11月申報時,海倫市的財政數據已經變?yōu)槿修r村貧困人口近17萬人,70%的農戶靠借貸、借款維持生產生活,年人均純收入不足1300元??鄢藛T工資和上劃后,全市財政收入虧空高達3.5億元。
而隨后幾年的海倫市政府工作報告顯示,該市農民人均純收入2011年是6823元,2012年是7920元,2013年是6682元。
這樣的數字前后判若云泥,無疑令人驚訝。
接受記者采訪的多名貧困縣有關工作人員表示,海倫市此舉其實也并不難理解,原因就在于貧困縣帽子的“含金量”,一旦評上貧困縣之后,各項扶貧資金和優(yōu)惠政策便源源而至。
貧與富靠數據“打折”
法治周末記者接觸到的多名貧困縣工作人員,對海倫市這樣的小康縣成了貧困縣的結果,都并不感到意外。
湖北省麻城市扶貧辦主任張紹文對記者表示:“要知道,在當時的貧困縣評比時,有不少還是全國百強縣,這對那些窮得擠不進貧困縣的地區(qū)來說,無疑是個諷刺?!?/p>
記者通過對比彼時的國家貧困縣名單與國家百強縣名單發(fā)現,包括內蒙古準格爾旗、云南富源縣等多地都出現在兩份名單中。這不禁讓人疑惑,究竟是什么讓貧困縣與百強縣產生了交集?
“到底是百強縣還是貧困縣,這要看怎么去計算以及怎么上報。身兼兩職的秘訣就在于,學會‘打折’。”陳立告訴記者。
他所謂的打折,其實是將地方經濟數據打上折扣。因為貧困縣的評選并非處處落到實地,更多的還是以審計數據為主。而審計數據多為地方經濟數據的平均值,如何平均就成了一門學問。
如海倫市當時之所以標明年人均純收入不足1300元,正是因為2010年國家扶貧工作重點縣的人均低收入標準為1300元。
這種恰好達標的數據往往是經過加工的,如將當地經濟作物的產量及收入打折,調低平均售價,這樣農民的收入計算自然會降低。甚至直接虛報,少報經濟數據也是有可能的,只要爭取到貧困縣的指標后,對市里也有好處,往往大家都不會阻礙。
而想要爭當百強縣的時候,數據則用上了另外一套。
“最重要的是,你的關系還得夠硬,這樣你的數據才能交得上去,令人信服?!标惲⑼嘎丁?/p>
對此現象,法治周末記者向中國扶貧開發(fā)協會求證,協會工作人員告訴記者,這種現象的存在確實不可避免。因為在數據統計上,在國內常常出現不同版本。
比如城市化率:一個數據是按最新的人口普查數據,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城市化率已經超過50%;但如果是公安部按戶籍人口統計的數據,非農人口卻只有35%左右。兩個數據之間差了十幾個百分點,涉及到人口數上的差別就達近兩億。
這些模糊人口,正是百強縣還能身兼貧困縣的關鍵所在。如果要評百強縣,就可以減掉幾萬農村人口,人均收入就高了;如果評貧困縣,可以再加上幾萬人口,拉低人均收入,就可以達到貧困縣標準了。
有了這兩個數據差,想要什么結果都可能用數據勾兌實現。連百強縣都能在貧困縣中安身,想要讓貧困縣退出有多難?
貧困縣未必貧困
記者了解到,在眾多“百強貧困縣”中,僅內蒙古準格爾旗一地,因多次受到輿論質疑其貧困縣身份,最終被內蒙古扶貧辦正式摘帽,“功成身退”。而其他的貧困縣,則為了避開輿論風頭,而在每年變更的百強縣名單中逐漸淡出了身影。
然而,并非所有的“百強貧困縣”都能通過退出銷聲匿跡。
當記者梳理往日的“百強貧困縣”時發(fā)現,藏富不露者尚不在少數。通過“百度知道”記者發(fā)現,多次有人發(fā)問“云南曲靖哪里最富裕?”而得到的“最佳答案”多是“富源縣”。
記者就為何一個貧困縣被說成曲靖最富與回答者私聊時,名為“晚風”的“百度知道”用戶告訴記者,那里煤老板很多,法拉利、保時捷、賓利等豪車時常可見,但貧富差距很大,所以還能占著貧困縣的位置。
對此,記者向曲靖市扶貧辦求證,扶貧辦工作人員告訴記者,最近幾年,富源給人的印象確實是一個富裕的地方,但這是因為外人看不到大山深處貧困的農村。
富源縣扶貧辦綜合科科長汪東權也曾表示,富源一個煤礦就能產生上億元的收入,但80%的收入被10%以下的人獲得,貧富差距很大。這些煤老板的收入在統計上被平均了,因此拉高了農民的收入水平,使得曾位列百強縣。
盡管如此,但貧困縣未必貧困的現狀還是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常態(tài)。走進一些貧困縣你會發(fā)現,所見所聞與貧困恰恰背道而馳。不管是安徽窮縣望江建6000多萬元的奢華辦公大樓,還是湖北十堰鄖西縣,掏上百萬元打造“世界第一?!便~塑,都能讓人感覺到一股“炫富”的氣息。
這并不排除在炫富的那些縣里,有些縣經過一段時間扶貧,經濟發(fā)展了,已經可以摘掉貧困縣帽子卻沒有摘。
那么,貧困縣敢于炫富的資本究竟為何?上述扶貧開發(fā)協會工作人員告訴記者,這不僅是扶貧監(jiān)測和評估體系存在漏洞的問題,更有統計數據版本不一,統計口徑不協調的原因,才使得部分偽“貧困縣”出現戴貧困帽、行炫富實的現象。
對于貧困縣想進不想退的現象,王國良副主任并不否認。他公開表示,對于重點縣退出的問題首先是那些縣的群眾不愿意退。另外,干部既不愿意退,也不敢退。所以,關于重點縣只進不出,或者進得多、出得少的問題成為了一個熱點。
有專家指出,貧困縣的帽子是國家定的,但摘帽到底由誰來做,目前尚模糊不清。因此,研究建立貧困縣的退出機制尤顯迫切。
機制缺失致“劣貧”
記者通過查閱各地扶貧辦的相關資料發(fā)現,對于貧困縣的評選流程各地都有相關規(guī)定,但對于退出機制卻至今未見。
如黑龍江省扶貧開發(fā)辦公室公開的貧困縣審批流程圖就明確顯示,想要申請貧困縣,首先要申報國家扶貧開發(fā)重點縣,省扶貧辦按照因素權重測算法測算貧困程度,對各縣進行排序。經省政府扶貧開發(fā)領導小組討論通過,經省政府常務會議決定,上報國務院扶貧辦審批,最終確定為國家扶貧開發(fā)重點縣。
在那些有過申貧經歷的基層扶貧工作人員看來,這樣的評選流程本身已經說明問題了。不用說全部流程,僅從申請審批程序沒有公示這一項,就顯得難以服眾,也因此,造成貧困縣良莠不齊,退出標準的制定更加難以統一,至今沒有明確的退出審批流程并不奇怪。
中國人民大學中國社會保障研究中心副主任楊立雄指出,對更多的貧困縣來說,不想退就不用退仍舊是目前的普遍現象。究其原因,一方面是因為國家在將名額分配到各省之后,并沒有明確貧困縣的退出機制,缺乏動態(tài)的評估體系,評上貧困縣之后再想摘下來就沒那么容易;另一方面,貧困縣在很多地方的退出屬于自愿,由貧困縣自行申報“摘帽”,鑒于這頂帽子的“含金量”,許多縣盡管已經脫離了貧困,仍抓住不放。
退出機制的缺失,導致騙補騙扶的橫行。審計署2013年年底公布了對19個國家級貧困縣的抽查結果,其中竟有17個縣存在騙取扶貧貸款的資金、擠占挪用扶貧資金、套取扶貧資金這樣的共性問題。
“之所以滋生這些騙補騙扶的‘劣貧’行為,退出標準的缺失顯然脫不了干系?!睏盍⑿郾硎尽?/p>
“正因退出標準遲遲未明,才使得部分‘劣質’貧困縣更加肆無忌憚。”中國人民大學商法研究所所長劉俊海也認為。
他表示,在取得貧困縣的各項優(yōu)惠后,部分貧困縣并未將這些收入真正用在改善貧困縣的民生問題上,而是借各種辦節(jié)、辦晚會來提高地方知名度,推動形象宣傳,發(fā)展旅游等其他產業(yè),來騙取、挪用扶貧資金。想要杜絕這種現象,只能從完善退出機制入手。
“脫貧群眾苦,不脫自己苦”
雖然貧困縣騙取扶貧資金的事件屢見報端,使得輿論對于貧困縣的質疑之聲日趨響亮。但對此,貧困縣卻也有自己的話想說。
陳立告訴記者,自己所在的貧困縣,已經換過幾任縣長。他們上任之時,無不以改善民生,脫掉“貧困”帽子為己任。然而上任之后才發(fā)現,想要改善民生,“貧困”帽子脫不得。一旦退出貧困縣,巨額的扶貧資金與優(yōu)惠政策空洞該如何填補?縣里的教育、醫(yī)療與城市建設如何維持?這些,都是讓領導們最終屈服于“貧困”之下的內因。
而對于外界以為的,以“貧困縣”為名領導中飽私囊的現象,陳立卻并不認同。
“事實上,對貧困縣的領導來說,如果地方無法退出貧困縣,證明地方經濟發(fā)展往往沒有取得預想的成績,這對領導干部的提拔反而有阻礙。而物質上的條件一般難抵仕途上的困頓。所以領導們往往處在‘脫貧群眾苦,不脫自己苦’的尷尬境地,這也是貧困縣領導不愿久坐其位的原因?!标惲⑼嘎丁?/p>
同樣的觀點,還出現在了河南、湖北等多地扶貧辦基層工作人員的口中。
在這些基層工作人員的眼里,貧困縣的領導既顯得高高在上,又似乎低人一等,他們統籌著縣里的發(fā)展,卻處處受制于貧困縣的特殊性而無法大展拳腳,甚至需要為了配合貧困縣的帽子而控制當地經濟發(fā)展。而這些,都得“歸功于”貧困縣只進不出的怪像。
GDP帶來的尷尬
記者了解到,目前國家貧困縣的評定采用的主要還是2001年的“631指數法”,貧困人口(占全國比例)占60%權重;農民人均純收入較低的縣數(占全國比例)占30%權重;人均GDP低的縣數、人均財政收入低的縣數占10%權重。其中:人均低收入以1300元為標準,老區(qū)、少數民族邊疆地區(qū)為1500元;人均GDP則以2700元為標準,人均財政收入以120元為標準。
這種人均GDP的量化標準,曾是貧困縣評定的一次進步。然而現在看來,正是這種人均GDP的標準,讓貧困縣難以走出尷尬。
“在現有的貧困縣中,有相當一部分量化指標是達標的,但實際上這是按面積和人口來看。如果落到實地,有幾個貧困縣全縣都會是貧困的人?經常會出現部分市民生活條件優(yōu)越,而另一部分卻長期處在貧困線以下。反而是這部分極度貧困的民眾為貧困縣的人均GDP指標達標立下‘汗馬功勞’。”劉俊海告訴記者。
這種情況在湖南、湖北等地并不少見。記者在近十個貧困縣了解到,縣(市)里的貧困人口往往只占總人口的10%至30%,他們才是最需要扶持的部分。而全縣都背上貧困的帽子,反而會限制當地的發(fā)展,對此貧困縣的民眾大多認為并不合理。
為此,近期國務院扶貧開發(fā)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王國良提出的降低貧困縣GDP考核權重,研究可行退出機制的改革,雖然得到基層工作人員對于方向上的普遍肯定,但他們卻并未因此而重拾信心。
究其原因,陳立告訴記者,自己所在縣為評定不久的第三批貧困縣,等到考核政策和退出機制生效可能還得好幾年。而就算中央對貧困縣不再考核GDP,但對地方來說,無論是貧困縣上頭的市政府還是省政府,每年總結時仍會把貧困縣單列出來,作為拖后全省、全市GDP的典型。如果地方上追逐GDP的風氣沒有改變,僅是針對貧困縣取消GDP考核,并不能改善目前以GDP定成敗的地方發(fā)展現狀。
陳力說,此時如果要求處于貧困標準邊緣的縣退出,無疑將置退出的貧困縣于更為貧困的絕境。那么,地方上為了留住貧困資格,其對于貧困審計數據的勾兌仍將持續(xù),一邊是慘淡的貧困縣經濟數據,一邊是優(yōu)異的百強縣經濟成果的現象或將再次出現。
因此,對于何為可行的貧困縣退出機制,劉俊海認為,首先要從評定標準入手。如果存在模糊人口的人均數據始終是評價貧困縣的唯一標準,那么類似準格爾旗這樣最終都未從數據上脫貧的地區(qū)將難以實現貧困縣的合理退出。而正如王國良所說,降低貧困縣GDP考核權重,轉向主要考核扶貧工作的改革,那將會對扶貧工作的監(jiān)督部門形成新的挑戰(zhàn)。
劉俊海指出,不解決扶貧工作監(jiān)管責任難以落到實處的問題,就難以保證未來精準扶貧工作的開展,也就更遑論其后退出標準的制定與退出機制的形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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